一粒沙

梅花剑•四十八•自裁

我想这一段想了两年了,来来回回改了好多次,但好像总不得其意。

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写出来。


叶贵妃与菊妃的册封礼定在二月初六。叶斌忙着两人的册封礼,还有年节的各宫安排,忙得脚不沾地;皇帝则更多宿在明合宫,偶尔也去看看梅嫔和德嫔,对皓侍君倒是冷了下来。叶良辰安之若素,倒是陈凯开始时时往他宫里跑。陈凯善箫,他得了个伴舞,更乐得自在了。

这几日姚彦礼的师傅也告假返乡了。皇家女儿开蒙早,到底还是个未满四岁的小孩子,穿着大红色的小花袄,抱着蹴鞠在雪地里滚来滚去。凌亮去提溜她,她就换个方向继续滚。最后凌亮也不抓她了,就蹲在地上笑吟吟地看。

姚彦礼也不滚了,小小的一团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,像个红彤彤的小海星。凌亮这才慢悠悠地过去把她提起来放到腿上,跟揉米团子似的在她小脸上掐来掐去。

懿贤贵妃,对不住了,生孩子不拿来玩有什么意思。

皇后正在盘团子的时候,门口的小太监来报,说皓侍君在宫门外。皇后眨巴眨巴眼睛,叫他传人进来。

叶良辰今日倒是穿了那件玄色貂裘,比之白衣更添英气之美。他向皇后见了礼,弯起眼睛笑道,“臣新得了个玩意儿,特来送给公主。”

凌亮便把姚彦礼放下来。姚彦礼脚一沾地,就一摇一晃地往叶良辰身边走过去,小小的身子踩在雪地里,像个小皮球一样弹到叶良辰面前,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,“皓娘娘好。”。

那英俊逼人的皓侍君蹲下来,从怀里摸出个木雕的小马,在她面前晃晃。

说是小马,却比姚彦礼的脸还大些,关节还会动。姚彦礼抓着马儿的腿,左晃晃右掰掰,把小马放在地上,清亮亮地喊了一嗓子:“驾!”

叶良辰看得噗嗤一乐,倒还记得拿袖子挡住脸。他桃花眼尾笑出几道褶皱,是岁月留下的痕迹,却不是那种令宫中男女闻之色变的衰老。他确实不再年轻了,但无人能否认他的美貌,甚至于说此时的叶良辰,应该比他十几岁时更加俊美。

凌亮托着下巴看着他陪小白玩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皓侍君走后他把小白拎进正殿烤火盆,看见小白还抱着那小木马不撒手。

“这么好玩吗?”凌亮心生好奇,伸手去拿小木马。谁想小白一把抱住,鼓着脸往怀里一埋。凌亮“哟呵”一声,指着她的小鼻子道:“你什么意思,父后还能抢你的吗?”

小白扁扁嘴,把他当空气。凌亮眼珠一转,突然高声道:“若素,什么时辰了?”

“过了巳时了。”

“小白,听见了吗。”他捧着脸看着小孩儿,“现在是冬天,天黑的很早哦。”

姚彦礼像是突然惊醒,看了看手里的小木马,郑重其事地把它交给了她的若素姐姐,然后迈起小短腿蹬蹬蹬跑了出去。凌亮看着她摇摇晃晃的小背影,冷笑一声,叫了两个会功夫的宫女跟着,然后一把抢过若素手里的小木马。

若素对凌亮的幼稚园行径见怪不怪,只是有点担忧:“公主自己去没问题吗,以往都是娘娘亲自在旁边跟着的。”

“是去铜雀宫又不是去校场。”凌亮摆摆手,眼睛没离开过小木马,“之前本宫也就是跟着而已。欸,小家伙别看她腿短,跑着跑着就是不摔。再说了,琥珀和青玉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,就叫她们两个提头来见吧。”



与此同时,铜雀宫中。

正殿里锦绣华章,却空空荡荡。柔嘉去煎药了,柔懿被他打发去整理库房,小安子则放了轮休的假,出宫过年去了。迪兰独坐窗边,披着他刚进宫时的一身白衣,手边一壶白云散,一只琉璃盏,冷清得如同他刚来这紫禁城时。

紫禁城庄严肃穆,长安鼎盛繁华,可见姚杰治国有方。他看着那木雕的窗棂,恍惚间想起了凡尔赛宫绘制着宗教图案的彩色玻璃窗。

他边看着,边在宣纸上落笔。想起一段写一段。写完后将纸好好对折,装在信封里,也不封口,就压在砚台下。那砚台还是做侍君时姚杰赏他的,说是什么泰山之石,风骨奇崛,他也不懂。

再怎么奇崛,不也是削得方方正正用来研墨了么。

酒是好酒,烈得叫人闻之欲醉。这白云散说来起于燕云边境,性烈如刀,一碗下肚,身子便暖得足以抵抗边疆酷寒的夜晚。当年两国交战,他亲征边境,也时常与士兵们同饮。

迪兰从袖子里取出两包药粉,一包雪白,一包鲜红。他将白的那包就酒服下,烈酒穿喉,一时叫人恍若隔世。

药劲儿迅速地涌上来。迪兰趁着意识仍在,将红色的粉末倒进琉璃盏中,然后站起身,摇摇晃晃地走到正殿门口。长安城的雪比不上凡尔赛的雄浑,却也能将天地间万色掩埋。他扶着额头,看着那苍凉而冷漠的一片白,似乎看到了Marina站在那里,对他笑。

他也轻轻一笑。



姚彦礼跌跌撞撞地闯进乾元殿时姚杰还在批折子。叶良辰坐在他旁边,垂眼拨弄着一把凤颈琵琶。那皓侍君见了公主便颔首见礼,却见小姑娘已经哭肿了眼睛。

“父皇!”

姚彦礼嚎啕大哭,把姚杰都吓了一跳。他丢下折子把姚彦礼抱到腿上,“怎么了?服侍你的人呢?”

姚彦礼哭的打嗝,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。琥珀和青玉跟着进了乾元殿,前者迅速跪下:“陛下,臣等陪公主探望仪妃娘娘,却看见仪妃娘娘似乎.....”

“似乎什么似乎!”

琥珀斟酌了一下措辞,“似乎饮鸩了。”

叶良辰都没看清楚,就见一道影子冲了出去。姚彦礼跟不上她父皇,边哭着要跟着一起。叶良辰示意青玉抱起公主,对姗姗来迟的毕家乐道:“毕公公,请你去太医院传陆太医,让她去铜雀宫。”

毕家乐应声离去。叶良辰披上大氅走出乾元殿,偏头瞧了阿九一眼,“走。”



姚杰赶到铜雀宫时,只觉得这地方冷得可怕,几乎嗅不到一丝人味儿。小赵子刚喊了一嗓子陛下驾到,他便冲进了正殿。殿中同样是空空荡荡,毫无温度可言,只有那个熟悉的金发白衣的身影倒在前厅,像囚于沼泽的鹤,单薄得不盈一握。

案上的半壶残酒尚有余温。

他俯身去抱他。那人闭着眼,神态平静,容颜依然美得不似人间,仿佛只是安睡而已。姚杰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,僵冷的手指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。

陆以岚被毕家乐紧赶慢赶地赶到铜雀宫时,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。皇帝脸色青白,她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作势去探迪兰的脉搏,心里暗骂柔懿掐的什么破点这下全玩完儿了。

把过脉,她又抽出一根银针去测案上的酒,拿起来嗅一嗅,轻声道:“是鹤顶红。”

其实不用陆以岚多此一举,那琉璃盏底还沉着红色的粉末,明晃晃昭示着剧毒。姚杰不是瞎子,只冷冷扫了她一眼。

“仪妃身边伺候的人呢?”

说话间叶良辰带着琥珀青玉和姚彦礼到了,小夏子也找到了在后面忙活的柔嘉柔懿。柔嘉看到这场面已经吓傻了,“娘娘......这是怎么了?”

姚杰周身的气场已经冰冻三尺。他将迪兰抱到床上,陆以岚则用银针刺进迪兰几处要穴。如今金蝉脱壳是不可能了,那药物还是得先排出来为好。

叶良辰沉默地看着。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仪妃,对方一脚踩在鬼门关上,面色苍白,却未见狼狈之态。他早就听闻仪妃倾国倾城,六宫粉黛加在一起,都比不得铜雀君一个人凤仪万千。今日得见,方知不是虚言。

他自负美貌多年,仍旧震撼于迪兰的容颜。新入宫的皓侍君不曾见皇帝如此失态过,倒是想通了姚杰这几日阴晴不定的原因。现在姚杰眼里根本没他这个人,他也乐得自在,安静地在角落打量着皇帝的神情。

看来,陛下用情颇深啊。那这铜雀君何以被冷落多时,以至于自裁呢。而且仪妃自裁,为何是思懿公主先发现的呢。

他自嘲一笑。阿九缩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出。

有些事叶斌没跟他细讲,叶良辰也懒得问,就自己在那猜。猜着猜着六宫都赶到了,无数的目光汇集在皇帝怀中的琉璃美人身上。皇后走到姚彦礼身边,摸了摸她的头发,而小孩儿只顾跪在迪兰榻前,一抽一抽地流眼泪。陆以岚施针后迪兰喉头一滚,将方才喝进去的药和酒全数吐了出来。

柔懿迅速撤走痰盂,泼了出去。

迪兰意识并未清醒,软软地倒回去。姚杰盯着桌上那壶酒,眼中腾起冰冷的杀意。最后赶到的李向阳拨开众人闯进来,看见迪兰没有一丝生气的脸色,几乎立时要站不住了。

他心脏尖锐地绞痛着,如同要将整个人撕成两半。眼瞅着这里又要倒下一个,陆以岚立刻上前抵住他的穴位。皇后抬手叫若素再去请个太医,陆以岚则是扶着李向阳坐好,才抬起头,目光瞟向那张桌子。

“陛下......”

“嗯?”

陆以岚将那未封口的信呈到姚杰面前。姚杰抽出信纸往下读,神色震动。

那是一封遗书。


——陛下亲启:

——臣身为俘,本当殉国。蒙陛下错爱,苟活至今。然臣残败之躯,不宜承乾,将尽于此。银鹰之地民风悍烈,闻之恐生事端,请陛下秘不发丧,三代为期,血骨相错,江山当以百年计。

——思懿年幼,应承欢中宫。梅嫔虚弱,铜雀宫一应宫人皆转清云阁。臣本浮萍,遇水清欢,永以为好。陛下不宜久思,加餐勿念。

——迪兰三拜。


字迹很平淡,隐隐看得出疏朗的意态。姚杰越读越读不下去,捏着信纸的手肉眼可见地发抖。他低着头,眼神藏在眉骨里,只有皇后和陆以岚的角度,依稀能看见水光跌落。

叶良辰恍如隔世。他从小养尊处优,私奔后却看尽人间冷暖。没有了叶氏长公子的名分,曾经对他趋之若鹜的那些人对他弃如敝履。他本想参加科举去做个小官,好不容易过了会试却被卡在了殿选,甚至没能得到面圣的机会。后来他病如山倒,也是这样躺在小周怀里。年轻人每日奔波了回来,还要亲自喂他吃饭喝药,事无巨细。

那时落下的血亏之症让叶良辰头脑发昏。阿九想扶他,却被他轻轻推开。

他确实是昏了头了,什么人也拿来和小周比。

这时吴永康也到了,本想问安,看见皇帝的表情又乖乖闭了嘴,去给李向阳号脉。众妃不知道那信上写的什么,大气儿不敢出。好像几年前仪妃被当时的湘妃逼到病危时,皇帝也是如此模样。

陛下对仪妃是真的用情啊。松本尚想找个人笑一笑,但转了一圈发现没人能笑,倒是叶良辰跟他对上了眼神,烟视媚行地冲他弯了弯嘴角。

晦气。松本尚翻了个白眼,低下头装瞎。叶良辰身边的陈凯则淡淡觑了失魂落魄的李向阳一眼。

“陛下,仪妃已经吐出了毒酒,陛下也不用太过担心,要注意自己的身体。只是......”

叶贵妃先开了口,却被皇后抢了话头。

“只是铜雀宫的宫人不能看护好主子,不如让她们将功折罪,也让陆太医守在铜雀宫,有情况好随时向陛下禀报。”

皇后牵着姚彦礼的手,三言两语把安排布置了下去。皇帝无心理会他们言语间的机锋,将那封信在掌心攥成一个纸团。

“皇后看着办吧。另外,让叶忠贤滚到慎刑司去, 好好教教他怎么当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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