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

梅花剑•五十•"失而复得"

皓侍君不再玩那些不入流的把戏,无事便在自己宫里饮酒作诗,精神好的时候把陈侍君叫去练舞。但他的恩宠却再度翻上,如烈火烹油。皇帝即便不在栖梧宫过夜,也会抽空去和他对饮,看他写的诗,还不许别人看。

迪兰解了禁足后,柔嘉柔懿时常变着法哄他出去转转,陆以岚也说出去散散心,对他有好处。讲这话时陆以岚唇边弧度暧昧,垂着眼,仿佛含着一剪怜惜的温柔。

迪兰看着她,只是沉默。眸中蓄起一点水光,却聚不成泪珠。他深深叹了口气,挨过了胸口一阵灼烧的窒息,轻声道:“扶我出去吧。”

柔懿赶紧替他更衣。柔嘉还去拿了水粉胭脂要替他遮一遮脸色,迪兰看也不看,摇摇头,“不必。”

“可是......”

柔嘉还想说娘娘的脸色不好,万一遇到陛下怎么办,被柔懿一个眼神逼了回去。迪兰也不理会她俩的小动作,披了件银白大氅就往外走。柔懿迅速跟上去,一手轻轻扶在他背上。

三月乍暖还寒,御花园精心培植的花卉却一派仲春盛景,哪怕凋落了,花房也会迅速补上新的。那精心布置的姹紫嫣红刺得迪兰有些恍惚,更衬得他素白的面孔与衣袍一片萧杀。柔懿拉了拉迪兰的袖子,“娘娘,你看那边的山茶开得多好,咱们去看看?”

她知道迪兰不喜簪花,便没说其他的。但迪兰只是摇头,驻足看了一会儿,看到念贵人,徐之薇和陈侍君他们几个在那边研究山茶,并没有人注意到他。

“走吧。”他淡淡道,“去万梅园。”

这个时候,红梅应该都谢了吧。如果是柔嘉,她应该会这么说。

柔懿想着,一言不发地点点头,扶着迪兰转身往万梅园走。她从未觉得御花园有这么大,走着走着,迪兰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。

她看在眼里,抽出帕子替他擦汗。迪兰低了头,垂下眼,方便她做这个动作。他长长的睫毛似乎还是湿润的,在早春的风里微微颤动,也撩得人心颤。

娘娘太安静了。柔懿想,她不敢脱下迪兰的大氅,怕他着凉。她甚至想说,娘娘,累了咱们就回宫吧。

那些琳琅满目的繁花,和繁花一样的少年少女,在这苍灰色的天幕下,实在是艳丽得有些刺眼。

但她到底也没有说出来。迪兰不知她所想,慢慢地走着,一步一步也到了万梅园门前。春日冰雪化尽,曾经在凛冽的北风中怒放了一整个冬天的红梅,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几朵,也都是荼蘼之态;而大多数早已零落成泥,化作黑色的土壤。

迪兰站在只剩灰色枝丫的梅花树下,抬头望着树顶。天空被枝杈分割成碎片,晃晃地落入眼底。他眯起眼,似乎想要看清什么,但看到眼睛发酸,那些浑浊的灰色云彩仍然没有散去。

他心脏开始发紧,像是被一团毒辣的火堵住了胸口。那年的除夕,他在这树下折了一枝梅花,于众目睽睽下当做剑舞,每一步仿佛踩着刀尖,终于算是走出了那座死气沉沉的幽兰宫——他以为他走出去了。

可他走不出去。不论是昔日的幽兰空谷,还是如今的铜雀春深,都是同样的一把锁,将他锁在这御花园中,用来装点大烈的紫禁城,花开花落,都听凭一句圣谕。

迪兰扶着不过手腕粗细的树干,低低地咳嗽起来。他其实不太觉得冷,却怎么也停不下来,咳得弯下腰去。柔懿去替他拍背,忽而听见万梅园外头,有轿撵的声音传来。

她抬头看过去,那轿上的人,不就是过年新封的皓侍君?

迪兰没有见过皓侍君,只听过陆以岚将此人描绘得天上有地下无;皓侍君却是见过迪兰的。那时皇帝下令将仪妃幽禁铜雀宫,他竟决绝饮鸩,让叶良辰有幸见到了这位传闻中天下第一美人。今天他再次见到了,美人睁开了眼,露出那双祖母绿般美丽的眸子,裹着一件薄薄的大氅,单薄得仿佛承受不住这料峭的春风。

皓侍君悠悠然令了一个停字。他披着那件青海敬献的墨色貂裘,跟着的除了阿九,光抬轿的小太监就有八个,声势浩大得很。

“这天寒地冻的,仪妃娘娘怎么一个人在风口里站着?陛下见了不心疼啊?”

叶良辰生了一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,偏偏上面又压了一双挺直的重剑眉,架在通天的山根上,将那几分似水的眼波全化作了浓墨重彩的风情。

迪兰抬起头,看着他,思索了一下,“皓侍君?”

“臣见过仪妃娘娘。”皓侍君不曾落轿,只遥遥一拱手,算作见了礼。他声音低沉,又美艳如斯,那件成色极好的貂裘衬得他贵气天成,仿佛他才是身居妃位的那一个。

柔懿面无表情地向他矮身一福。叶良辰笑得更轻佻,“哟,瞧我这记性,娘娘不想见陛下来着,是臣疏忽了。”

他扫了一眼园子里大片大片凋谢的梅花,单手支颌,弯起了眼睛。

“这初春残雪,倒也别有意趣。可惜了,终究不再是腊月红梅盛景,登不得大雅之堂。娘娘说,是不是?就算爱极了这梅花,也要记得添衣啊。”

柔懿眉头一皱,下意识地将目光里的刀子收敛起来。轿上的皓侍君仿佛还是昔年风流满京华的叶氏长公子,甚至比年轻时更胜一筹。他出身高贵,才高八斗,又得岁月恩赐,比少不更事更添情致,当然配得上宠冠六宫,也自有资本飞扬跋扈。但曾几何时,这一切都是铜雀宫的。她的娘娘,曾经也是一国储君,誉满天下的太阳之子,风华绝代的第一美人。

迪兰静静地看着那棵树,不置一词。他想起陆以岚说,这皓侍君宫中挂了一幅杏花图。此时红梅枯萎,御花园东南角的那树杏花,应该开得正好吧?

叶良辰坐在轿上,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。他到底年长几岁,不是看不出这对年轻主仆各自的心思,也只是偏头暧昧一笑,拿腔捏调道:“陛下召臣过去,臣先行一步。”



皓侍君盛宠之下,血亏之症却并不见好转,伴驾劳累之后就更严重。陈侍君去个五次,有三次都赶上他发作,伴奏就变成了侍疾。陈侍君没表现出不耐,叶良辰倒很过意不去,时常荐了皇帝去宓秀轩。松本尚气得骂这两个贱人蛇鼠一窝,但李向阳和迪兰都还病着,他只能跟薄樱骂人。

松本尚去看过迪兰一次。那时他已经封妃,迪兰自裁他还惊叹这居然是个情种,然而看到后仍不免触目惊心。

“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样病恹恹的?”松本尚来铜雀宫特意没有熏香,但一袭绯色长袍,掺金线的衣裳,发髻里斜插两支金镶玉的和合二仙步摇,俨然已是今时不同往日,“刚刚陛下出去的时候,我可看见他又往栖梧宫走了。”

迪兰勉强一笑,嘴唇仍是发白,“菊妃娘娘怎的成日和两个侍君过不去。”

“我是跟两个侍君过不去吗?你没看见叶贵妃那德性!”松本尚咬牙切齿,泄愤似的啃了一口柔懿端上来的栗子糕,又开始骂人,“这糕点怎么回事?这么硬?谁做的??”

柔懿还没来得及说话,他又站起来转了两圈,“你这宫里铺了地龙怎么还没我那暖和?”

“开春了,还烧什么地龙。”

“这叫开春了?御花园湖心亭上结的冰都没化呢!”松本尚一屁股坐回他榻前,“不是我说,你怎么回事儿?被夺舍了?还是真对陛下动心了?”

迪兰眼神动了动。松本尚探过头去瞄他的表情,步摇的珠宝穗子碰得哗啦啦响,“我承认陛下确实花容月貌,平时人也好,御下治国都仁厚有度......但你至于吗,迪兰?”

他突兀地抬起迪兰的下巴,神情考究,仿佛浑不知这举动的轻佻。迪兰打开他的手,撇过头去。松本尚却笑了出来,“迪兰,你知道吗?你刚才打我这一下,像猫儿在撒娇。”

迪兰不作声,喉结却滚动了一下。

“怎么,太阳之子,天下第一剑,看不起我这后宫中人?”松本尚探过去,将他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,“一个月前,你仪妃娘娘倾国倾城,宠冠六宫。但再这样犟下去,不出两个月,你就会成为冷宫里的一具尸体。”

“怎么,菊妃娘娘想要我振作起来去争宠,去打压皓侍君和陈侍君?”迪兰冷笑一声,“可惜了,我如今不过一个弃妃,陛下都不想多看我一眼。我实在担当不了娘娘的厚爱啊。”

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脸颊泛起一层潮红,倒多了几分病态的妩媚。松本尚笑得更轻佻,“瞪着我做什么?你这幅样子,该去给陛下看啊,一定能博得他的怜惜。”

他诮笑着起身离去,留迪兰瘫倒在床前,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柔嘉听见声音跑进来,看到他难受,心疼地替他顺着胸口,“那菊妃怎么回事,惹得娘娘这样难受!”

迪兰用力地克制着咳嗽的冲动,只是轻轻摇头。柔懿很快就带着陆以岚来了。陆以岚见状,眼疾手快地点了他几处穴位,迪兰骤然停下,一时间脱力地瘫倒下去。

“去冲副蜂蜜水来。”陆以岚见柔嘉为难的样子,皱皱眉,“蜂蜜去太医院领,算我的。”

柔嘉便一路小跑地出去了,柔懿也拉上帘子退下。陆以岚抱着他靠在自己肩上,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,“娘娘怎么了?气得这样?”

迪兰不答话,闭着眼,眼眶又开始发红。皇帝不是没有来过,还来过多次,但他执意沉默,皇帝也就渐渐地不来了。说实话,皇帝不来,他心里还轻松些。

松本尚说的他不是不懂得,但他太累了。

陆以岚便去吻他的眼睑。她一言不发,从眼睑吻到鼻梁,再吻到脸颊,都只是轻轻的碰触,一分力气也没用。迪兰突然就委屈得狠了,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间。

陆以岚只觉项间有冰凉的水流滑下。她沉默着,轻轻拍着迪兰的背。

迪兰眼泪流得更凶了。他咬紧嘴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,却控制不住肩膀一耸一耸地颤动。陆以岚便紧紧地抱着他,轻声道:“是臣的不是,让殿下受委屈了。”

她掌心滚烫如火焰,透过衣衫灼烧血液,暖到骨髓里。

迪兰发狠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。陆以岚不躲不闪,甚至把衣领往旁边拉了拉,将小半个胸膛暴露在他面前。如果迪兰抬起头,就能看见她此刻衣衫半褪,似乎在暗示什么,但神态平静,甚至只余下温柔的怜悯。

“我在呢,殿下,我在。”

“我一直都在。”



陆以岚傍晚到达乾元殿时,距往常请平安脉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钟。姚杰正准备用膳,掀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,“今儿怎么来晚了?”

“陛下恕罪,臣临时去了趟铜雀宫,便耽搁了。”陆以岚单膝跪地。姚杰轻哼了一声,“起来吧。”

他撩起袖口,将左手搁在案上。陆以岚把过脉,公事公办地笑道:“陛下龙体康健,臣就先告退了。”

她转身就走,却被皇帝阴恻恻的一声叫住了脚步。

“站住。”姚杰扬起了语调。陆以岚乖乖地转回来,躬着身子等待训示。她因急匆匆地赶路,衣襟有些散开来,胸口露出一小片锁骨与若隐若现的山峦阴影;长发松松一绾,散落的青丝如流星垂泄肩头。小赵子以为皇帝要她陪侍用膳,已经非礼勿视准备退下了,却被毕家乐不咸不淡地点了一眼,顿住了脚步。

“你没有什么事要对朕说?”

“回陛下,陛下身体无恙,臣还赶着回太医院呢。”

姚杰幅度极小地翻了个白眼,见陆以岚一副不打算搭腔的样子,耐着性子问:“铜雀宫......怎么样?”

“陛下既然担忧,不如亲自去看看?”

“仪妃,对朕有心结。”

陆以岚笑笑,站起了身。毕家乐已经引着小赵子退了出去,她便坐在皇帝对面,姚杰也没管她的失礼。

“陛下,仪妃娘娘被贼人所辱,本就惊惧忧思。您诛杀了贼人,却不见他,不是摆明厌弃他了吗。”

“朕去过......”姚杰提着筷子停在原地。他肤色白皙,眼白一圈红色便格外明显,显然已经数日不曾睡好,“他不肯见朕。是还怨朕么?”

他脑海里还盘旋着那日的场景。迪兰毫无生气地倒在他面前,仿佛再也不会醒来,留给他的却只有一纸遗言。铜雀宫明明铺满了地龙,却那么冷,如同永不过去的严冬。

那张遗言至今还躺在乾元殿的某个抽屉里,没人敢碰。

陆以岚勾了勾嘴角,“娘娘七窍之心,敏感多思再正常不过。他是心里有陛下,才会绝望自裁。”

“可是陛下,您要是继续冷落他,才是真的要逼死他啊。”

姚杰攥紧了手指,盯着桌子盯了片刻,起身就往外冲。毕家乐给他吓一跳,忙不迭地跟上去,还不忘大喊一嗓子:“起驾铜雀宫!”

一大帮人乌泱泱地就跟去了。陆以岚原地恭送,张望了一下,从皇帝没怎么动过的晚膳里摸了个鸡腿走。



皇帝声势浩大地赶到铜雀宫时,把门口的小安子吓得不轻。寝殿里柔嘉端着刚煎好的药,将汤匙放在唇边轻轻吹温了,才喂到迪兰口中。迪兰刚刚伏在陆以岚肩头哭了一场,此时乏得眼睛都没睁开,一口苦药喂下去,眉头便皱了起来。

他抿紧了唇,偏了头。柔嘉不得其法,却听到了外头的声音,一抬头见到皇帝进来,端着碗就跪了下去。

迪兰也听见了动静,缓慢地抬起眼,待看清了是皇帝,眉心一跳,就要起来行礼。但他卧床久了,猛一起身,胸口便是一滞,眼前的黑雾迅速蔓延开来。姚杰已经过来把他按回床上,接过药碗,轻车熟路地舀起一勺,吹了吹,喂到迪兰嘴边。

迪兰看了他一会儿,含住了调羹。

他容色如雪,被药味一激,脸颊上才泛起几分血色。姚杰也不说话,一勺一勺地喂着,他喝不进也不着急,比哄小白还有耐心。迪兰喝完药,苦得整个人都清醒了,撑着又要起身,被姚杰按着肩膀放下去。

柔嘉已经端着碗跟毕家乐他们一起溜出去了。姚杰伸出手,想去摸迪兰的头发。他刚刚喂药时稳得很,此刻手却颤抖得厉害。迪兰垂下眼,感受到他掌心扑出潮湿的热气。

“陛下,还肯见臣吗。”

“兰卿......”

姚杰用力地抓住他的手。迪兰的手不算热,却很干燥,反倒是姚杰手上出了一层汗,摸着滚烫。

“朕......”他欲言又止,半天没蹦出一句完整的话。迪兰攥着胸前的锦被,看着姚杰的眼睛,轻声道:“臣以为,陛下再也不想见到臣了。”

“你要朕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?”姚杰声音发颤。他下意识地倾了上身,离迪兰更近一点,“兰卿,你不肯原谅朕也罢,但是,但是......”

他但是不下去了,低下头,咬牙切齿道:“铜雀宫不是铺了地龙吗,怎么还冷得跟冰窖一样?”

“内务府的人拜高踩低,寻常事了。”

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叫姚杰如鲠在喉。他拾起迪兰纤细的手腕,将那只手贴在自己心口。那双钻石般的银灰色眸子闪动着清冽的水光,让人无法不动容。迪兰轻轻出了一口气,将他的手牵到自己胸腹。

“陛下,那药好苦。”他低声喃喃着,闭着眼,像一只翻出肚皮的猫,“臣好难受......”

 姚杰软成了一滩水,侧身将他抱在怀里,掌心暖在他胃脘,“下次让熬药的奴才往你的药里加些蜂蜜,好不好?”

他越说声音越柔。迪兰躺在他怀里几乎没有重量,长发凉凉地贴在他脖颈间,柔软得像是最好的锦缎。皇帝的所有动作都是轻柔的,小心翼翼的,如同一个失而复得的少年人。

他亲吻着迪兰的额头。迪兰躺在君王怀里,闭上眼,尽可能地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摒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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