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

【虫洞001•那时的我们】六.林琅

“喜欢这个?”

马丽娜一回头,姚杰正在她身后。李向阳靠在门边玩手机,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主家傻儿子模样。她于是笑一笑,道:“还可以,挺好看的。”

“那我来付吧。”姚杰语出惊人。他掏出手机就往柜台走,马丽娜都没来得及拦。她看着他付完钱,说多少,我转给你吧。姚杰摇摇头,低声道:“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。”

马丽娜愣了一下,她不知道他还知道她的生日。

“我看你朋友圈了。”姚杰笑笑,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经常笑的,不论是十五岁的时候还是现在。马丽娜反应了一瞬,便将掌心的耳钉交给售货员小姐,让她装在小小的白色的首饰盒里,自己则露出一个柔婉的笑,如同十三岁时那样,“那就谢谢你啦。”

她长眉妙目,含情凝睇的这一套拿捏得非常娴熟。姚杰做贼一样撇过头去,怕李向阳发现,可耳尖那点红色出卖了他。马丽娜觑了他一眼,打开盒子取出那对耳钉,就着店里的镜子给自己戴上了。她手法熟练得很,刚刚好嵌进去,然后就步子一弹一弹地往外走,走过李向阳面前的时候拍了一下他肩膀。

李向阳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,直起身就跟她往外走。走出店门抬起头来看了看马丽娜,“买了?”

“买了。”马丽娜挤挤眼睛。李向阳不明所以,愣愣地看了姚杰一眼,姚杰压根没给他个正眼,望着街上的行人发呆。



这个夏天姚杰还是没来得及跟迪兰见上一面。后者乐团临时接了个演出,千里迢迢把他召回去了。李向阳回帝都去陪翁婆婆了,留下马丽娜一个人在江川市多游荡了一个礼拜。她也没有别人能约,叫了姚杰去江边文艺复兴,在树荫下拿个悠悠球玩双人花式。姚杰被她约出来之前才想起着急忙慌地给火烈神鸟上润滑油。那几个悠悠球其实他都有按时擦拭,但细致的保养自从退役之后,确实再也没有做过了。

他起手的动作稍显生涩,慢慢地追赶着马丽娜的动作。马丽娜也不看他,兀自把烈焰凤凰甩得看不见残影。八月的江川市,太阳在头顶上激情攀登最后一座高峰,树荫的边缘清晰如同太极两仪。马丽娜已经盘起了丸子头,穿着无袖连衣裙,汗珠依然刷刷地从脸颊上滑落。她做的招式很熟悉,像是他们当年在天台上做的双人花式,不知有心还是无意。

姚杰努力回忆着,去跟随她的步伐。动作越来越流畅,越来越利落,越来越迅捷,而他专注于指间的花式,仿佛在时光隧道里轰轰烈烈地后退,倏忽地回到了十五岁的夏天。血液被周围的气温蒸腾得沸起来,冲上头顶;残影翻飞间他看到马丽娜专注的神色,好像还是那一年。

好像还是那一年。

他视线有点模糊,似乎是汗水滚落在睫毛上,咸涩如同将坠未坠的露珠,又像将落未落的眼泪。马丽娜收球之后冲他笑一笑,说你技术居然还没落下。姚杰摇摇头,脸颊已经沁出了一层鲜丽的血色。

“我已经很久没有玩球了。”他表情有点恍惚,不知是累了还是热了。马丽娜轻笑了一声,青烟水雾一样潮湿的气音,在炎夏的烈日中迅速挥发干净。

两人一起去了离江边不远的一家甜品店。姚杰在踏进门的一刻愣住了——跟他四目相对的那个,不是何顺又是谁?


尴尬。

场面一度非常尴尬。

姚杰不是没想过他跟马丽娜一起出来会碰见熟人,碰见谁不好,碰见了最尴尬的一个。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何顺打招呼,倒是马丽娜瞧见了,歪着头看了何顺一眼,笑眯眯道:“哟,何顺,好久不见哦?”

彼时的何顺褪去了一些中学时的青涩,个子抽得瘦高,但还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,憨厚的脸上嵌着一双温驯的眼睛。他被马丽娜在这大夏天里惊得一哆嗦,脸红了,也忘记了如何回答,喃喃地应了一句“好久不见”。

马丽娜也不跟他多寒暄,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。姚杰在她对面坐下,点菜的时候只觉得何顺的视线幽幽地盯过来,叫他如芒在背。他有一种自己背叛了全世界的感觉,但毕竟......已经过去五年了是吧。

他有一瞬间想要侧过身对何顺解释,说他跟马丽娜不是那种关系。但何顺没有亲眼见证他和马丽娜撕破脸的场面,他也不必再给自己找难堪。何况,马丽娜都不怎么在乎的样子。

一道落地窗,分隔开店里店外两个世界。等单的时候马丽娜把头发撩起来冲他笑,那颗馥郁深蓝的水钻耳钉就在日光灯下折射出粼粼的白光。

姚杰脸红了,张口结舌,不知所以,最后只憋出“好看”两个字。

如果眼前的是罗知意,他大可以认真端详片刻,然后把人拉过来,在对方软乎乎的脸颊上轻轻一吻,再夸她好看。两年间这类事他已经熟能生巧,不在话下。但那是马丽娜。

在粉饰太平这件事上,姚杰远没有马丽娜来得驾轻就熟。又或许马丽娜是根本不在乎那些陈年的尴尬,只有他还在原地打转。



马丽娜八月底就跟李向阳一道飞回了美国。那时江川市还是盛暑,姚杰没有去送他们,回家转了一圈,返回学校等着开学。罗知意提早来了,花了一下午收拾宿舍,还跟姚杰挂着麦。姚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叮呤咣啷的声音和女孩儿近在咫尺的呼吸声,默默在大众点评上看晚上的菜单。

他仍然记得叶霜第一次同他提到罗知意的时候。对方在微信上简单地敲过来一句话:年轻人,有个工管院的小朋友想认识你一下。

有想法吗?

姚杰也问自己,有想法吗?

如果是三年前的他,估计连叶霜这两行字是什么意思都看不懂。然而十二年寒窗苦读之后,谁又没有期待过一场玫瑰色的大学生活呢?隔壁雅文的郭丽和于净每天出双入对他也是见到的,不是没想过有一天,在林荫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之间,会有一个是自己。

他没有失望。

当他看着罗知意从女生宿舍楼里一步一步走出来时,感觉并不真切。那女孩穿着藕粉的纱裙,明眸秋水,仿佛不是来自灰色的宿舍楼,而是从城堡里走出来的。她神情有点紧张,有点矜持,笑容一开始不太自然,睫毛扑闪下的那双眼睛却明亮极了,好像天边悬挂的不是秋月,而是春花。

她叫罗知意。她喜欢穿裙子,喜欢做亮晶晶的美甲,喜欢在随身的小包上挂一只长耳朵的玉桂狗;她不满意自己一米六的身高,但也穿不惯细跟的高跟鞋,穿新鞋的头一个星期要挂在他身上走路;她笑起来下巴边上会有个浅浅的梨涡,虽然她坚称那是小酒窝......

姚杰听着罗知意在那边呢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生活里的琐碎,说她舅妈打川麻横扫千军,说许安换了新发型帅的一批,说手链上的水钻又掉了一颗,脑子里仿佛有胶片在飞速地往后倒,将两年前的初见拉回他眼前,清晰如昨。

一切仿佛回到正轨。笼罩着过去滤镜的夏日倏忽得如同仲夏夜的一场梦,在黎明前散尽一切惑人的花香。

而在太平洋的那一端,马丽娜正在看第一节课新发的阅读材料。她早早投身了商科,顺手修了两门计算机。李向阳在她隔壁学政经,罗宾去了工学院,杰克进了体校,迪兰比她高一年级,undecided一年后选了哲学,跌破一堆人的眼镜。

马丽娜问他为什么想学这个。

“不知道啊。”迪兰笑笑,“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去学的。”

时光如梭之间,她已经不能腆着脸说自己是新生了。升级为大二的马丽娜对上课节奏掌握得炉火纯青,早早约好了周五的台球局。说起来打台球这项活动是罗宾带到他们中间的,论技术却是马丽娜后来居上。她学得很快,不同于玩悠悠球的时候,走的是一杆进洞稳扎稳打的路线。她血虐李向阳的时候迪兰他们三个就在旁边拿着啤酒杯看着,打到一半听见迪兰说,你这个新耳钉挺好看的。

马丽娜歪歪头:“国内买的。亚细亚在义乌小商品审美上确实全面超越America。”

罗宾表示赞同,并以自己的太阳镜作为例证,被迪兰冷笑驳回。与此同时李向阳在那边抓耳挠腮不得要领,差点又把黑八干进了洞。杰克仰脖子喝了一口,啤酒还是德国的好喝。

“这就是你选德语课然后挂科的理由?”

迪兰歪歪脑袋,自己也喝了一口。他们几个玩到差不多转点,才走出酒吧的大门。这是个晴朗的夜晚,照例是迪兰送马丽娜回公寓,其他几人也溜溜达达地回住处去了。马丽娜在地下室被热疯了,头发高高束在脑后,露出耳朵,那枚水蓝的耳钉就在她脸庞侧边折射出冷银的月亮。

她身边的迪兰只穿了件白色T恤,花格子衬衣早就脱下来系在腰间。他脖颈间依然用黑色细绳挂着那枚与她一样的仿制象牙吊坠,泛着比月色更温润的白光。

“金融课是真的多啊。”马丽娜双手插在裤兜里,“还要考一堆证,烦死球。”

“不好意思,我下周reading week。”

“请你死一下。”马丽娜抬手就在他脸上捏了一把,“靠你用的什么精华?”

“我吗?”迪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,“坚持清水洗脸吧。”

“......你还是去死吧。”

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,不到二十分钟也就走到了马丽娜住处楼下。她进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,正和门外的迪兰对上眼神。那少年长身立于朗朗夜空之下,容颜如塑,自在风流。以前上赛场的时候,他就是这样目送她。只是她不知道,全副心思都用于对抗自己的紧张;后来登堂入室,建立了自信和坦然,更是眼中只有对面的敌手和前方的路,从没分出心思回头看过。

她冲他挥了挥手,拐进了电梯间。



马丽娜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倒头既睡,躺到第二天日上三竿。她去厨房拿面包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喝麦片粥,正是她那位夜不归宿的舍友,林琅。

林琅英文名Diana,人如其名,孤僻而恣意;仿佛生长在极夜深谷,天地为披。此刻她套着一件黑色纯棉长T恤,一手端着碗喝麦片,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,也被她做出了一种冷峻的曼妙。

马丽娜活了快二十年,自认为也当得起美貌两个字。只是她的美是和煦而暧昧的,如同春天的柳絮,哪怕长眉描绘出干净利落的弯钩,也不过是在小意温柔的白皙脸庞上添了三分绯红桃花色。可林琅是冷淡而锋利的,手背上立着分明的棱骨,如同一棵瘦骨嶙峋的树,不开花,不结果,也不稀罕春色。

林琅平时话不多,也经常不在公寓里。以至于马丽娜捡漏到这间离学校步行距离五分钟,价格却如同白给的公寓一年之后,才知道这公寓房本上属的是林琅的名字。

干他娘的资产阶级。

林琅听了这话,掐了烟从阳台上走进来:“再干资产阶级要涨房租了。”

马丽娜:干死你算了。

“昨晚又上哪家去了?”马丽娜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牛油果,又去倒了杯牛奶。林琅摇摇头,“在画室。”

“大礼拜五的晚上这么刻苦吗?”

“我没地方去啊,不像有些女人,还有一堆单身帅哥作陪。”

“要你跟我一起去你又不去。”马丽娜一挑眉。林琅笑一笑,“那个帝都二世祖就算了吧,最帅的一个你不是早就近水楼台了?”

“谁说的?”马丽娜切好牛油果,把牛油果片夹进烤好的土司里,垂着眼咬了一口,含混不清道:“我跟他只是朋友。”

林琅轻嗤一声,不打算跟她继续这个话题。她喝完麦片去把碗洗了,自顾自地进房间补觉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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