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

梅花剑•五十六•风雪夜归人

这章是真的长,写没了我半条命。

他们啊,她们啊。




陈侍君到达栖梧宫时,只见叶良辰闲坐在窗边卧榻上,正与德嫔宋沉箫对弈。德嫔是一宫主位,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副座上。他头戴鸽子血镶嵌的点翠孔雀攒金冠,长发在脑后低低绾了个飞燕髻,衣着锦绣,却细眉敛目,神态谦和。而他对面的皓侍君一袭素雪白衣,长发缭缭披散,一身气度却风流高华,如同不经藻饰的霜雪,轻描淡写间逼退一切自恃矜持的花。

陈侍君小鹿似的眼神闪了闪,喉结微微一滚,躬身道:“给宸妃娘娘请安。”

“你来了?”叶良辰挑眉看了他一眼,随意指了张凳子,阿九便将凳子搬到他面前,“还拘这些礼,坐吧。”

陈侍君又向德嫔行过礼,才在凳子上坐下。荣儿和韦禄的徒弟小林子将凤簪和礼服奉于叶良辰面前,陈侍君则颔首轻声道:“这是内务府为哥哥封妃大典所制,荣儿刚去内务府领月例银子,就一道取来让哥哥过目。”

叶良辰看了一眼,“是陛下的意思么?”

他问得毫不在意,陈侍君嘴唇却有些发干:这礼服如鲜血筹措,华贵无匹,比皇后大婚时的霞帔也不遑多让,显然不止妃位的仪制了。小林子将身子躬得低低的,“陛下看重娘娘,亲自指的样式。”

叶良辰执起茶杯抿了一口,没有再多看那簪子和礼服一眼,离座跪下谢恩。德嫔和陈侍君也跟着他一起跪。小林子知道叶良辰腿上有疾,不敢真让他跪,连忙上去扶他。叶良辰淡淡一笑,“辛苦林公公跑一趟。还舟,请林公公喝杯茶。”

还舟是栖梧宫的掌事宫女,平时干练而沉默,听叶良辰这么说,便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塞到小林子手中。小林子谢恩之后回内务府去复命,德嫔等叶良辰落座后,才回身坐下,吹了吹已经变温的云针,笑道:“宸妃娘娘,难得陈侍君帮你跑这一趟,不若穿上给咱们开开眼?”

“麻烦得很,又不是没有看的时候。”叶良辰提起一颗黑子,敲了敲那张楸木棋盘,“别想着蒙混过去,早先说的,三局两胜,你那幅蕉岩鹤立图归我了。”

“是我输了,还是宸妃娘娘棋高一着。”德嫔笑着认输,毫无异色。叶良辰扯了一下嘴角,挥挥手让阿九撤了棋局,一脸的扫兴。德嫔觑着他的脸色,温声问:“娘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

“......不必一口一个娘娘,这还没册封呢。”叶良辰一手撑着头,闭上眼,“只是我今日乏得很,怕怠慢了你。你先回去,改日我们再来过。”

他既下了逐客令,德嫔也不好继续赖在这里,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辞。叶良辰待他行完礼,才掀了一下眼皮,浅浅地笑一下,“今日只当你是体贴我,下次可要拿出真本事来。这对弈之事,让招就无趣了。”

德嫔无有不应,施施然地退出去。陈凯起身道:“哥哥身体不适,我便不叨扰了。哥哥早些歇息。”

“你等等。”叶良辰捏着自己眉心,眉头微微蹙起来,“你留下,陪我说说话。”

话是这么说,他却没看着陈侍君,仍是那副没骨头似的姿态,斜斜地躺在坐塌上。陈侍君坐到他身边,伸出食指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,轻声道:“茶凉了,我去替哥哥再烹一壶可好?”

“何必你来做这些事。”叶良辰轻轻握住陈侍君的手手腕,抬头冲他笑了一下。那白衣公子面色如雪,唇似胭脂,一双眼仿佛涌动着黑色的星河,俊美得令人目眩神迷,“只是,确实没尝过你烹的茶。”

陈侍君双颊绯红,偏过头,逃也似地选茶去了。



宸妃册封那日,由尚书令持节,六宫盛装出席,煊赫异常。

叶良辰一身发明鸟暗绣殷红长袍,赤金礼冠,鎏银博带,美玉项圈,腰间以彩色丝绦坠了块硕大的水波鸳鸯翡翠玉佩,如墨青丝间簪着那支栩栩如生的凤穿芍药,如玉宇仙神般自万人瞩目中走向金銮殿上的帝后。这册封礼仪妃受过,菊妃受过,当年的湘妃也受过,可从无哪一次那礼服红得那么扎眼,像要刺穿皇后的眼睛。

他头戴点翠凤冠,发间并一尾赤金衔鸽血的十二尾凤簪,浑身珠玉琳琅,血红的蜀锦直裰外罩了一件玄色鎏金缎面的银云比甲,比他封后大典所用的凤袍更为华贵庄重。他额间贴着火焰形状的金箔花钿,何郎面,点绛唇,看起来雍容无双,却压不住阶下宸妃的风华绝代。

合宫唯一能在容貌气度上敌过他的仪妃,正穿着中规中矩的吉服,绾起一头耀眼的金发,在万人中远远地眺望这一幕。他挂着礼节性的微笑,看着宸妃向帝后行三跪六叩之礼,神思远遁天外,直到高台上的九五之尊伸出手,亲自将宸妃扶起来。

——叶氏良辰,得天所授,承兆内帷;祥钟华胄,雍质粹纯。得皇帝诏,册为宸妃。

六宫垂目不敢视。毕家乐在皇帝身边高声宣读封妃的圣旨,几行溢美之辞堆砌上去,将叶良辰描绘得仿佛天人下凡。当他报出“册为宸妃”时,叶良辰顶着满头金玉跪下去,双手举过头顶,接下了那张圣旨。皇帝看得分明,他手腕上还压着赤金翠玉珊瑚三样手钏,几乎要压折了纤细的骨头。

接过圣旨之后,还要听完皇后训导才算礼成。皇帝便让其他嫔妃都散了,与皇后和宸妃一道返回凤仪宫。他突然停下来,看了宸妃一眼,说:“毕家乐,去抬轿撵来,送宸妃去凤仪宫。”

皇后在旁边听得差点把凤冠摔下来。

“臣不敢僭越。陛下和皇后娘娘请上轿,臣随行就是。”

叶良辰这时候倒是记得却辇之德,把头埋得低低的。他本就是放旷的性子,半日繁复的礼仪下来,丹红的口脂虽还未掉,脂粉下的面色却已一片雪白。姚杰便也不废话,到了凤仪宫落座再叙。

宸妃跪在皇后面前,身形已经微微有些不稳:他的膝盖承受不了这样的跪姿。皇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,盯着他的脸,慢慢道:“宸妃,如今你已位列四妃,要做六宫嫔妃的表率,须得同心,不可生出争风吃醋之事。”

这话他在旁人晋封的时候也说过,不过走个过场。新晋的宸妃恭顺地垂着眼,无有不应。皇帝却急不可耐似的,“天色不早了,皇后也早些用晚膳吧。”

他抬手,站起身,顺手就去扶宸妃。一面扶,一面转头对皇后道:“今年的秋猎被江南水患耽搁了,现在既然解决,便补一场冬猎吧。就由你全权主持。”

皇帝冲皇后笑一笑,拍了拍他的手,起身回乾元殿了。宸妃起身缓了缓,也行礼告退。皇后本来脸色如寒铁,却被皇帝最后一句话砸得有点懵,甚至忘了之前想把叶良辰活剥了的心思。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着手操办这种大型的皇家活动,以皇后的身份。

他是不是,离一个真正的皇后近一点了?



年前的冬猎被皇后操办得盛大,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应邀前往,后宫除了皇后本人,却只择了三位列于妃位的人选参与,留叶贵妃紫禁城负责管理后宫琐事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新晋的宸妃:朝野皆知,叶长公子文采风流冠绝一时,于骑射上却是十足十的门外汉。但皇帝钦定了要他伴驾,也无人能够反对,又惹得言官们议论纷纷罢了。这参上来的折子中,甚至包括叶良辰的族姐,尚书令叶霜。

迪兰躺在自己的马车里听柔嘉讲这些。他的车中没有设计座椅,整个下板铺陈了柔软敦厚的羽绒,枕席茶歇一应俱全。相比内设的别致,这车架的外观甚至显得相当朴素,不像前方宸妃的那辆,华盖朱墙,金碧辉煌,四角檐上都坠了碧色的丝绦,华美程度几乎不逊色皇后的凤驾。

这都是可以料到的事情。更令迪兰在意的是,这次负责护驾的,是皇城禁卫军中的骁骑营——Marina所统领的骁骑营。

她也来了吗?此时此刻,会不会在他身边?



城北的猎场,天地银白,大雪封山。第二日晨起,百骏园早已备好了马匹。给后妃们准备的都是温驯矫健的母马。迪兰的那匹名为披雪,正如其名,白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。

叶良辰不善骑射,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。万没想到皇帝把手一牵,直接将宸妃拉上了自己的御马。随行的群臣倒吸一口凉气,刚换好骑装的皇后出来看到这一幕,脸色铁青。

年轻的皇帝不管他们,朗声笑道:“和往年秋猎一样,谁打回来的猎物最多,朕重重有赏!”

说罢,他一夹马腹,提起缰绳,领着几个侍卫就冲进了猎区。随行的武将,还有几位年轻的宗室臣子都不甘示弱,纷纷带着家丁纵马而入。后妃们通常是不参与这项活动的,象征性地给他们备马,不过是让他们过把瘾罢了,往年也只有皇后会跟皇帝一起进入猎区。松本尚不愿去趟这个浑水,却见迪兰已经束好箭袖翻身上马,背了弓箭,带着一个黑脸侍卫要去猎场。

“你要去吗?”松本尚远远向他喊道。

迪兰点点头,“去透个气。”

松本尚遂从自己随行的侍卫里又指了两位去跟随迪兰。其中一个去而复返,回他道:“仪妃娘娘说不喜人多,让微臣回来了。”

“本宫看他是身子好了心又大了。”松本尚咬牙切齿,“不要就不要,你跟本宫到膳房看菜去。”

迪兰进了猎场,命那两个侍卫远远跟着即可,自己则纵了披雪向山林深处飞奔。他之前身子不好,这是自入宫以来第一次骑马,距他上次在马背上已经过去了六年。

他今年二十有七。从太子到禁脔,从侍君到仪妃;容颜尚未老去,心境却仿佛百年。这天地间纵然霜雪冻结,也不过是薄薄得一层,马蹄踏过,将将没到小腿。他身披一件暗紫色的风毛斗篷,细雪簌簌飘落其上,仿佛一颗又一颗微渺的星。

那身影远远地落在两名侍卫眼中,恍惚是天人下凡。黑脸侍卫平时就驻守在铜雀宫门前,见迪兰见得多些;松本尚指来的那个小侍卫是最近才调来内廷的,望着迪兰的背影有些发愣——宫墙之外,从未见这样的人。

即便是宫墙之内,也独此一人而已。就算如今宠冠六宫的那位宸妃,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红尘俗物。那人未施粉黛,也不佩玉璋,孑然便与漫天的冰雪融为一体,仿佛下一秒就要回到天上去。

他同黑脸侍卫在后头远远地跟着,耳边只余下北风辽远的歌声。走了不知多久,迪兰停下马,回头看了他们一眼。

“你们这样跟着也是无趣。”他淡淡笑一笑,那笑意更令人目眩。小侍卫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拉起长弓,往远处的雪地里发了一箭。

迪兰射得随意。他放下弓,浑不在意道:“去看看,应该是只兔子。”

黑脸侍卫忙带着小侍卫去找箭。那箭射入一丛枯木里,确实穿着一只尚且温热的雪兔。

“娘娘好箭法!”小侍卫眼睛都在发光。黑脸侍卫平时守着铜雀宫,偶尔见迪兰练剑,也只晓得那是个金发卫玠,碧眼周郎,却不知他还有一手收放自如的骑射,同样露出惊讶和赞叹的表情。迪兰垂下眼睑,夹了下马腹,在他们收拾兔子的时候径自往猎场深处走了。

他的箭,从前并不是拿来猎兔子的。

迪兰走的是与王公大臣们完全相反的方向,越往深处,越容易辨不清来时的路。但他好像自得其乐,也不在乎真的打了多少猎物。他甚至把弓扔给两个侍卫,让他们试试身手。那弓是宫中匠人所制,称不上绝世神兵,也有三五石重;胜在做工精美,雕刻的凤羽栩栩如生。黑脸侍卫只惶惶地称不敢,迪兰淡笑:“怕什么,一把弓而已。莫不是我平日苛待了你,你怕我?”

他笑时面若秋月,目翠如松,随口的一句话竟好似神恩仙赐,叫人一声拒绝都难说出口。黑脸侍卫只得接过凤羽弓,往雪地里风影攒动处射了几箭,却不曾命中什么活物,只得放下弓憨厚一笑:“是臣无能。”

“不妨。你也试试吧。”

小侍卫接过弓,眼神闪亮亮的,拉开弓朝天上射去,三箭之中,也命中了一只野隼。迪兰放慢了马,在漫天的风雪中走走停停,偶尔射出一箭,也不拘着非要猎到什么。日上三竿的时候迪兰看看天,低下头又看到小侍卫期待的眼神,才想起了什么似的,“停下来歇一会儿吧,你们吃点东西。”

话是这么说,他却没有下马,只是看着两个侍卫在林中雪地上扫了片空地,席地而坐,从怀里摸出干粮,自己只取下腰间的水囊,随意灌了两口,又系回去。那水早已冰凉,和这天气倒很相称。

“仪妃娘娘,您不吃点东西吗?”小侍卫鼓着腮帮子,睁大了眼睛看他,手已经从自己的干粮上掰下一块,又犹豫着这样不合规矩。迪兰淡淡摇摇头,只望着远处的雪原。

黑脸侍卫早已习惯了他的性子,知道劝也无用,这就不是个听劝的。等他们吃完干粮,迪兰一夹马腹,自顾自地走出林子。两人急忙上马跟过去,悠悠荡荡,直到日光斜射。

“娘娘,咱们往回走吧。”黑脸侍卫道,“走得太深了,日暮前回到营地才好。您穿得单薄,别冻坏了身子。”

迪兰驻在原地,仍是遥遥望着苍茫的天地,静默了好一会儿,才轻声道:“回去吧。”

两个侍卫戴着加绒的皮手套,只露出五个手指,都快冻僵了。可小侍卫这才注意到,迪兰修长的双手上统共只戴了一个镶翡翠的鹿角扳指,就那么直接握着缰绳,白皙的手背冻得发红,也不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。

“仪妃娘娘,您......要不要喝点酒,暖暖身子?”

他有些怯怯地望着马背上的美人,瑶池仙子般的天子宠妃。被称作娘娘的美人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,夹了马腹直接往树林外走。他骑得倒也不快,仍是走走停停,只是没再拿起弓箭。黑脸侍卫眼尖,看到迪兰脸色有些不对。

“娘娘,您的身子......”

“不碍事。风大了,吹得有点儿头疼。”迪兰揉了揉额角,本来就浅的唇色愈发泛白。他本想着是出来打猎,也没带什么厚重的衣物,只披了件狐皮大氅。原本他十几岁的时候,在银鹰如星河陨落的暴雪中纵马飞驰,也不过裹了一件软甲,一条斗篷。可如今只是在雪地里溜达了不到两个时辰,他眼前就已经出现了些微的恍惚。

这副身体早已被伤了根本,又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一日日地虚耗着,就算以千金的药材养着,也不过续着一条命而已。



却不知是风雪太大,还是几人记错了来时的方向。日光逐渐被飞雪遮蔽,天上只剩下没有温度的灰色的云。他们又走了近一个时辰,还是没看到猎场的出口。

这片草场有这么大吗?小侍卫悄悄问黑脸侍卫。黑脸侍卫摇摇头,额头上的皱纹能夹死苍蝇。披雪的步子眼看着慢下来,迪兰伏在她背上,身形都开始打晃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裹挟在北风里的似有若无的血腥味。

黑脸侍卫下意识地走到迪兰前头。当某种食肉动物的嘶鸣传来,迪兰眉头一皱,将缰绳一扯。黑脸侍卫骑着马挡在披雪身前,环顾四周,在昏暗的天色里眯起眼睛,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活物。

小侍卫握紧了腰间的剑。

那腥臊味愈发浓烈。迪兰脸色一白,低头不要命地干呕起来。他伏在披雪背上,几乎不能起身。小侍卫急得不行,一句“失礼了”,三下两下跨到迪兰身后,扶着肩膀将人倚在自己怀里。他自己的脸也快冻僵了,还是能感觉到迪兰身上冷得吓人,只得将那件大氅又紧了紧,试图留住怀中人流逝的体温。

黑脸侍卫牵着小侍卫本来的那匹马往前赶。他闻出来那是狼的味道。可这是皇家猎场,怎么会有狼?

他来不及想清楚这个问题,已经有许多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形。小侍卫抓紧了缰绳,看了看他们拉猎物的小车,问黑脸侍卫:“会不会是这些引来的?”

黑脸侍卫想了想,从小车里抓起一只兔子,用力朝绿眼睛的方向扔了过去。那些灰白色的动物骚动了一阵,却没有远去,反而越聚越多,和他们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似乎是在打量他们。

黑脸侍卫又扔出一只雪雉。

“不能再扔了。”他的声音有隐约的颤抖,不知是被风声打散,还是因为恐惧。狼群逐渐逼近,猎场边界却依然遥遥无期,连一丝人烟也见不到。披雪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嘶鸣,不安地甩动着蹄子。

凭他们三个,要怎么甩开这群狼?

“火......”

迪兰吐出一个字来。小侍卫如梦方醒,忙去摸身上的火折子。可在这狂暴的风雪中哪有那么容易点燃,脆弱的火苗还没来得及冒头便只剩下一缕白色的烟。狼群倒是被火光刺激,低吼着向他们靠近。

黑脸侍卫拔出了剑。他辨识出了头狼,正在与它对峙。

小侍卫取下凤羽弓,将箭搭在弦上。却不知是因为手冻僵了还是怎的,那箭不受控制地斜斜飞出去,险险从头狼身侧擦过去。狼被箭矢激发了野性,一窝蜂地扑上来。小侍卫赶紧翻身下马,与黑脸侍卫将披雪护在中间。奈何他们两个人如何防得住四面的狼群,那些扑过来的公狼有近一人高,铁齿铜牙,惊得踏雪不断发出绝望的哀鸣,蠢蠢欲动地要冲出去。

人狼相搏之间,小侍卫快要拿不住手里的剑。剑脱手的一瞬他只看见锋光乍现,那头刚扑到他脸上的公狼已经身首分离,抽搐着倒地。狼群被同类的血刺激,来势更加汹汹,小侍卫这才反应过来,挡在他面前的,是刚刚马背上坐都坐不稳的那个金发卫玠。

迪兰不等他犹疑,反手又刺进另一匹狼的胸膛。可他只有两只眼睛,出剑的同时又有别的狼往他背上袭来。小侍卫无法,抄起凤羽弓就往偷袭者头上砸去。饶是这样也挡不住激进的狼群,迪兰除了被软甲护住的胸腹,大小挂彩也挂了十几处。

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,越杀越凶。黑脸侍卫站到他身后,替他抵御着背后的凶险。小侍卫的脑筋已经不会转了,没有称手的武器,他赤手空拳冲出去,反而会成为迪兰的拖累,只好挡下一个是一个。当最后一条狼的嘶吼淹没在风声里,他还怔怔然没有反应过来,刚才有如战神附体的迪兰却膝盖一软,跪在了雪地里。

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,胃里却还是被血腥味儿激得止不住地翻涌,连苦涩的胆汁都吐了出来。小侍卫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,取下水囊想给他喂点水,怀里人却止不住地呛咳起来。小侍卫吓了一跳,才发现他拿的水囊里装的是酒。

“娘娘!您怎么样,要不要吐出来?”

小侍卫以为闯了大祸,急得满脸通红;迪兰却摆了摆手,夺过水囊又灌了一口。他捂着心口靠在小侍卫身上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:“找个......找个背风的地方,点火。”

黑脸侍卫知道他的意思,让小侍卫把他抱到踏雪背上,寻了个背风的坡面,终于点燃了火折子。那光焰在狂风暴雪中飘摇,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之火。小侍卫已经顾不得礼法大防,将迪兰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,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。

“你哭什么?”

“娘娘......仪妃娘娘不会有事吧,他身上好冷......”

黑脸侍卫用手背去靠迪兰的脖颈。这大不敬的动作迪兰却毫无反应,不知是已经昏过去了还是怎样。他是知道迪兰平日什么样子的,那真是琉璃做的美人儿,皇帝来了都舍不得让他站着,没想到使起剑来如此强悍,几乎是一个人将那二三十匹的狼群屠戮干净。如此高强的武功,体质却这般孱弱,不知是何故。

他只知道,迪兰若有个三长两短,他和这小侍卫都得提头回去。

迪兰不知道黑脸侍卫在想什么。他刚刚将错就错饮了点酒,本意想暖暖身子,却不想虚弱的肠胃根本承受不起侍卫们平日喜欢的烈酒,被搅得天翻地覆。最终他还是把酒吐了,胃里空荡荡的干疼倒也好过些,只是身上一寸寸流失的温度告诉他,时间不多了。

他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北风迅速搜刮了水分,也带走了本不富余的体温。当他意识逐渐昏沉下去的时候,黑脸侍卫兴奋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:“有人来了!陛下!”

迪兰勉强抬起头,睁开眼睛。他其实已经不太看得清了,只见有几个人影从远处奔来。折子上微弱的火光勉强支撑着他的色觉,让他能辨别出一双坚硬的,蓝宝石一样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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