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

梅花剑 三十一 娇宠



七月入夏,各宫都打开地窖,取出了窖藏一个冬天的冰块嵌入冰鉴。明合宫各种花式的冰碗也再度在宫中流行起来。松本尚倒是不介意被模仿,反正这方面他从未被超越。

这日皇帝翻了宓秀轩的牌子,正乘着轿子前往,就听见身边有两人行色匆匆地向他行礼。他本来没怎么在意,毕家乐却寒暄道:“哟,陆太医啊。”

姚杰一抬头,可不是吗,比宫中妃嫔还妍姿艳质的,整个紫禁城除了他皇帝陛下自个儿,也就是这陆以岚。她身边那个装扮利落的姑娘,正是幽兰宫的掌事宫女柔懿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回陛下,我们娘娘突然腹痛,奴婢赶快来找陆太医。”柔懿抿着唇,她赶路赶得满头大汗,脸色红彤彤的,一脸的焦急。姚杰皱眉,“去看看。”

“摆驾幽兰宫——”

毕家乐一嗓子中气十足。柔懿却不欲与他们多说,匆匆道了一声“谢陛下”,就拉着陆以岚飞奔而去。姚杰索性叫他们落了轿,大步流星地奔向幽兰宫。毕家乐紧赶慢赶地跟在他后面,心说当个粉头容易吗。

皇帝踏入殿中时陆以岚正在切脉,柔嘉柔懿两个围在她身边。迪兰右手小臂压在腹部,弓着身子疼得冷汗直流。他几乎没有力气抬头看姚杰了。姚杰看着这幕也心急如焚,又不敢打扰陆以岚,只得坐在床边咬着唇等着。

陆以岚松开手,对柔懿报了几个药材,让她去煎药,然后回过头,似笑非笑地看着迪兰:“臣是不是叮嘱过娘娘,您不能用冰碗?”

她又盯柔嘉,“我还专门跟你们两个强调了。”

“天气实在太热了,而且娘娘只用了半碗......”柔嘉嗫嚅着,小脸涨得通红。姚杰也气迪兰乱来,但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什么脾气都没有了,还帮着劝陆以岚,“你放心,朕从今天开始,亲自盯着他。”

陆以岚行医多年,不遵医嘱的见得多了,早就把我佛不渡赶死鬼刻成了人生信条。她倒是并不特别生气,反正银子照拿,只是在皇帝面前,不免还是要营业一下。她也晓得迪兰是有意如此,便帮着把戏本演下去,抬头望向姚杰:“有件事希望陛下恕罪。药煎好怎么得要一刻钟,臣有一法子能帮娘娘缓解,但会有些得罪。”

“朕恕你无罪。”

柔嘉太阳穴一跳。果不其然,陆以岚伸手便展平了迪兰的身体,让他靠在了软枕上。她动作不甚温柔,姚杰看得心一抽一抽的,连忙道:“朕来吧,陆太医你教朕怎么做。”

陆以岚一挑眉,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下,“可行。”

姚杰赶紧坐到床头,让迪兰靠在他肩上。迪兰之前泻过一次,现下只觉得满腹柔肠都要被拧断了,绞得他连昏死过去都是不能。他已经后悔了,去他妈的陈凯,他何必呢?

陆以岚把幸灾乐祸压在心底,用自己的手覆盖在姚杰手上,牵着他用手掌底部在痉挛处逆着那方向揉。迪兰浑身都绷紧了,只觉得有把刀子逆着柔软腹中冷硬的疙瘩行进,慢慢的,一寸一寸的,却一丝放松的空间都没有,如同要将整个人从最脆弱的地方一点一点剖开。陆以岚还在那里温温柔柔地表扬姚杰,说就是这样,柔嘉她们毕竟是女子,使不上劲儿,有陛下看着娘娘臣也能放心一二。

迪兰表情几乎失控,索性将头偏向床榻内侧,一声不吭。姚杰贴着他的脸颊,心疼极了,掌下的肚子又薄又软,能够清晰地摸到濒死的蛇一样跳动的肠胃。但他也只能一味地按照陆以岚的手法揉着。或许是因为他一丝不苟的执行,那作动的器官确实慢慢平静了下去。

这时,柔懿也煎好了药端来了。姚杰接过瓷碗,舀起一勺吹了吹,送到迪兰唇边,“来,把药喝了。”

陆以岚看着迪兰的表情,终究还是善良了一把:“陛下,其实这药本来就是止痛的。是药三分毒,娘娘既然缓和下来了,没必要多此一举。否则娘娘刚刚好一点,这苦药一喝,更不适了。”

“那之前......”

“之前是娘娘身子虚,若不用药剂止痛,更不利于休息和恢复。”陆以岚慢悠悠解释道,“现在娘娘好些了,也不必用那么多的药。臣已经给小厨房写了食补的方子,每日变着花样做就是了。”

姚杰点点头。陆以岚顺利杀青,拎包开溜。迪兰见她走了,松了口气似的倒在姚杰肩上,阖着眼,轻轻喘息着。

“......以后再乱来,看朕怎么罚你。”

迪兰不说话,只握紧了姚杰的手。姚杰已经很久没觉得他手有这样冰凉了,也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苍白疼痛的脸色。仿佛一夕之间时光倒流,怀中人依然是当初那个伤痕累累的琉璃人偶,一触即碎。

那些自责和愧疚又如影随形地纠缠上来,他用自己的手替迪兰暖着胃,低头亲吻着他的额头。怀中人像只漂亮的猫儿似的,将毛茸茸的柔软腹部袒露在他掌心,放心地睡着了。


第二天迪兰告假没去凤仪宫。李向阳到幽兰宫时他还睡着,一手搭在腹部,如瀑金发压在颈后,如同故国童话中苍白的睡美人。

但李向阳没有故事中的王子那些个变态癖好。他溜去看了看小白,拿着老虎娃娃引诱小姑娘叫他干爹,又心满意足地回到正殿。这次迪兰醒了。柔嘉端来了温水替他洗漱,李向阳便在外头等着。等柔嘉出来了他再进去,就见迪兰坐在榻上,神色依旧恹恹的。淡紫色寝衣和卷曲的金发交映,添了他几分曼妙的生气。

“你不舒服的话还是继续躺着吧。”李向阳扶着他的肩膀,将他上半身轻轻靠在云丝软枕上,“昨天听说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故意哄陛下来的,没想到是真的?”

“我何必装这个。”迪兰死鸭子嘴硬。那尖锐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,只留下一层冰冷的隐患,若隐若现地提醒着他。两人闲话了几句,柔嘉就将一直温在炉火上的粥端进来了。她软声道:“这是陆太医盯着小厨房熬的药粥,娘娘喝一点吧。”

迪兰皱着眉摇了摇头。柔嘉正要劝,就被李向阳打住,“先放在那边吧。”他看着柔嘉,眼神淡定。柔嘉点点头,放下托盘就走了。李向阳等她走远,又把碗端过来,拿勺子舀起面上的一层,轻轻吹了吹,状似无意道:“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用膳吧?”

他将勺子递到迪兰唇边,“来,多少吃一点,不然还会难受的。”

李向阳的语气温柔到让迪兰怀疑是把他当小白在哄。他看着这个比他年轻四五岁的男孩子,启唇含住了调羹。粥里的米粒和药材都炖得软糯,怕他不好下咽,还加了蛋清调味。陆以岚桀骜风流,在这些细处心思却温润得无微不至。李向阳不知道迪兰的思绪,只瞧见他喉结一滚,将粥咽了下去,便再接再厉地继续一勺一勺喂他。

温热的药粥顺着食道滑下去,将胃熨烫妥帖。迪兰不再抗拒,就着他的手温顺地吞咽着,慢慢的也用了小半碗。李向阳看他下咽的速度慢下来,就把碗放在一边,摸了摸他的手,感受到热度,便放下心来。

“以后别再跟陆太医对着干了。她是性子放纵些,但我查过了,确实医术了得,行事也磊落,应该不会害你。”

迪兰:???

“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查她?”他微微眯起眼睛。

“宫中这几个太医的底细还是得知道的。何况素闻陆以岚恃才放旷不喜拘束,突然来了太医院,确实有些反常。那苏甫也并不是她嫡亲的师兄。”李向阳没听出他弦外之音,理所当然道,却突然反应过来,“你不要岔开话题,我是让你以后谨遵医嘱。柔嘉说你疼成这样是因为昨天用了冰碗是不是?你身子好不容易好一点,就好了伤疤忘了疼?”

迪兰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,只得好声告饶。李向阳哼了一声,作势掐他脖子,却见迪兰皱起了眉,咬着牙,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。

李向阳吓了一跳,迅速松开手,“怎么了?我没用力啊?”

他只是抵在迪兰肩上晃了两下,后者脸色却白了下去。迪兰轻轻摇摇头,一手撑在自己心口,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,再开口声音都小了许多,“你刚刚,晃得我心慌。”

他倒是没说假话。他昨日泻得厉害,又出了许多汗,近十个时辰里只用了刚刚那小半碗粥,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。刚才眩晕突至,他到现在眼前都是黑的。

李向阳手足无措,不敢再动他。心里的担忧如潮水般漫上来,令他无处呼吸。眼睁睁看着迪兰在他面前发病,痛苦,那心头的疼痛比不见时的挂怀要狠厉千倍万倍。

他从前并不喜欢小孩子,一开始来幽兰宫看小白,也是怕迪兰一个人辛苦。迪兰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,他恐怕比姚杰见得还多。

眼前的人已经扛过了无数次生死边缘。他以为他已经好起来了,但这令人安心的表象太过脆弱,稍有不慎就又将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是真心地希望迪兰好好活下去,仿佛这样,他才能觉得自己也可以好好活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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