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

梅花剑•四十六•青梅煮酒

叶良辰的盛宠令六宫哗然。他甚至数次在晨昏定省时来迟,托辞身体不适。然而明眼人都看得见,他每每迟到都是承宠之后。其他的嫔妃侍君恨得牙痒,但皇后都不曾怪罪,叶妃又手握六宫之权,旁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抱怨。

这几日迪兰精神好了一点,陆以岚便拿这当八卦讲给他听。铜雀宫铺好了地龙,但以迪兰如今的境地怕也用不上。姚杰虽未减铜雀宫的份例,可那叶忠贤得了个叶姓,自然没有替他公正的道理。再加上姚彦礼都被送去了凤仪宫,寒冬腊月里,偌大的铜雀宫,也只有迪兰榻前能烧两个火盆,还是亏得陆以岚日日往这里跑。

“照这么说,那皓侍君应是堪比潘安宋玉之流了?”

迪兰阖眼靠在床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接陆以岚的话。柔嘉和小安子也在一旁捧哏,能让他心情松快一些都是好的。陆以岚嘿嘿一笑,“臣确实有幸给这位皓侍君请过一次平安脉,那真是......”

“真是什么嘛。”柔嘉一撇嘴,“凭他什么国色天香,还能有咱们娘娘好看?”

迪兰嘴角勾一勾,算是乐了一下。陆以岚大笑,作势掌嘴,“是是是,瞧我这破嘴,什么这侍君那侍君的,在仪妃娘娘面前,那都是庸脂俗粉,不值一提。”

“能专宠一时,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。”

迪兰知道他们是好意,却下意识地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脸。他缠绵病榻许久,这张脸,想来是憔悴至极了吧。

也好。连陆以岚都不再碰他了,再也不会有人觊觎这张脸了。

他心中不知是解脱或是空落,仍引来一阵强烈的窒息。柔嘉以为他是因为叶良辰得宠而吃心,责怪地看了陆以岚一眼,伸手去帮他揉心口。陆以岚倒是不以为意,还接着迪兰的话往下讲:“确实很过人,长得就很过人,还没册封的时候陛下叫他下棋,他跟陛下下了个五五开,下得陛下那叫一个欲罢不能。”

迪兰:......

“而且说他才情横溢真不是吹的。我以前在师门,都听说过京城叶长公子博闻强识,七步成诗。我去请脉的时候看到他卧房里挂了张赵孟頫的杏花图,那一看就是真迹,师父找了多少年没找到。”

迪兰:......

“你们知道吗,昨天陛下本来打算去明和宫,结果我路过御花园,看见皓侍君在湖心亭烹了一壶青梅酒——天知道大冬天的他上哪找的青梅,又是一袭白衣,你们也知道他天天穿白衣,但那御花园雪刚停,他皮肤又白,当真是雪地无痕,惟有一仙人......”

“你可以闭嘴了。”

迪兰冷冷打断。他心悸得厉害,又不想以病容面对陆以岚,便撇过头去。柔嘉一巴掌拍在陆以岚肩上,后者愣了一下,吃吃地笑起来。

“柔嘉,娘娘的药应该熬好了,你去端过来。”她眼睛微微眯起来,“还有点心,也拿两样过来。娘娘还没用午膳吧。”

柔嘉鼓着腮帮子瞪了她一眼,拉着小安子跑了。殿中再无旁人,陆以岚便坐到迪兰床边,探头问,“娘娘,外头雪景甚好,不如让柔懿陪着娘娘出去转转?正好娘娘还没见过皓侍君,也去御花园亲眼看一看,否则臣空口无凭......”

迪兰猛地回头,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。但这恶狠狠是他自以为的。他病了许久,实在没什么气势,眼眶一圈淡淡的粉红,倒像极了赵孟頫那张图中的春日杏花。

陆以岚得逞,心满意足地收敛了笑容,伸手将迪兰额前一缕乱发撩到他耳后。她收手时却被迪兰抓住了手腕,一时怔住。

“我现在的样子......是不是很难看?”

他轻声问,眼中盈了两汪清亮的水泽,像要溢出来。陆以岚最见不得他这样,伸手想去捧他的脸,抬到一半却又放下。

迪兰咬紧了嘴唇,扭过头不去看她。他卧床多日,浑身哪里都不舒坦,偏偏起了床又走不了几步。一日一日地喝这些苦药,吐了喝喝了吐,好不容易有点起色,便又会被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折腾回去,一次一次地提醒他,这是个囚笼,而他飞不出去。

Marina,你在哪里?

他闭上眼,有水迹从脸颊上滑落下来。

你让我活下去,等你来接我的那一天,可我觉得等不到。我会在这紫禁城里烂成一具腐尸,外表涂上金漆。

迪兰抱着自己的肩膀,蜷起腿,把脸埋进臂弯里。陆以岚静静看着他,最终还是伸出手,将他单薄的身体罩在自己怀中。

迪兰颤了一下,没有反抗。

“殿下,您是银鹰的太阳,是高山上最美的玫瑰。是苍鹰是凤鸟,不必和孔雀争艳。”

陆以岚在他耳边柔声道,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手臂,“大人已经在安排了。等人事妥当,我就带您去大人那里。”

“大人在等您,她想念您的心情,一定比您想见她更迫切。”

“......真的?”

“我何时欺骗过殿下。”陆以岚笑笑,在他耳边低声絮语,“我永远是您忠实的信徒。”



前日下午。姚杰批完折子,陆以岚正好来请平安脉,之后他便起身去明和宫。路过御花园,但见冰天雪地中湖心亭有一人影,黑发雪衣,仿佛世外谪仙。

那仙人儿手边正煮着一壶酒,远远的便见炉火跳动,壶盖儿盖不住咕嘟咕嘟往外滚的白气。他也不用宫中常用的瓷杯,直接用长勺添到碗里,一仰脖子就是一碗。

姚杰一挑眉,径直拐向湖心亭。毕家乐在后头跟着,老实巴交地在湖心亭入口的廊桥上停下。那人背对着入口而坐,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,倒很闲适。

“怎的一个人在这儿?身边也不跟个服侍的人?”

姚杰负手而立。那人转过头来,是一张琉璃般白皙的面孔,不愧他封的一个皓字。那皓侍君见是他,起身行了个礼,将蒲扇收在怀里,“臣让阿九去拿些下酒菜。如此盛景,岂可辜负。”

叶良辰端起一碗酒,“陛下,试试?”

他唇角含笑,那双黝黑的眸子却摄人心魂。姚杰看了他两秒,接过酒碗,喝了一口。酒是好酒,又滚过了青梅,酸甜味减轻了灼辣之感,变得好入口许多。

“不错。”他言简意赅。

叶良辰乐了一下,“陛下怎么这么勉强。”

“不过也是,臣这点薄酒,哪比得上菊嫔娘娘亲手酿造的薄樱雪呢。”他以袖掩面,摆摆手,转过身去,“臣还是不耽误陛下品酒了。”

“你似乎对朕的行踪颇为了解?”姚杰盯着他的后脑勺。

“御辇是从乾元殿往御花园东南角去,臣随口一猜罢。”叶良辰的声音仍然是带笑,姚杰带着危险信号的反问如同打在了棉花里。皇帝看着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便起了气性,一撩衣摆要坐下,就发现自己屁股底下还有一个蒲团。

“你还说你没有打探朕的行踪?”大冬天的你一个人在这喝酒摆俩垫子?

“......那个是阿九的。”

叶良辰认真答道,表情十分无辜。年轻的皇帝气成个糯米糍,一口闷了自己那碗酒,将空碗撂在石桌上,颐指气使道:“给朕满上!”

叶良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,抿着嘴唇,一边给他添酒一边憋笑。他结结实实给姚杰添了一满碗,后者看也不看,仰头便灌。

“陛下,慢着点,酒有的是。”他也坐下来,一条腿曲起来,胳膊搁在膝盖上,完全不当对面是个皇帝。“李白说,雪是天仙将白云揉碎。可臣瞧着这银装厚毯,哪里像被揉碎的呢,倒是那白云才像揉碎的雪。”

姚杰正想说人家说的是下雪不是积雪,就你这还七步成诗八斗之才可别给朕丢人了,就觉得脸上发烫,连带着头颅也重了三分。他犹自扶着额头,就听叶良辰惊道:“陛下不会醉了吧?”

“朕没醉。朕只是.....看了许久的折子,有些累。”

“是臣唐突了。陛下勤政,臣不该劝陛下酒的。”叶良辰挪到皇帝身边,让他头靠在自己肩膀上,微凉指腹轻轻揉按着姚杰的太阳穴。姚杰理直气壮地靠在他身上,心说这骨头怎么这么硌人。

“你没吃饭吗?”

叶良辰误解了他的意思,“那臣再大力些?”

姚杰爬起来,一把握住他的手腕。叶良辰骨相挺拔,鼻梁顺着山根直通天庭,压上一双玄铁剑眉,是极其锋利而出挑的容貌,可那袖子里滑出的半截小臂却纤细得过分,一眼看去甚至像女子的手臂。

“瘦成这样,朕看你是每天不吃饭,光喝酒去了吧?”

“哪能呢。”叶良辰讪笑着想要抽回手。但他一介文人,哪是姚杰的对手,反被扯到对方怀里。两人的动作调了个个儿,所用的力道却云泥之别。姚杰把人按在怀里,借着酒劲在他耳边威胁道:“不承认?皓侍君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?”

这两人在这边头碰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时候,提着食盒的阿九正被毕家乐拦在长廊外,一脸欲哭无泪。

“毕公公,真的是我家侍君让我来的......”

“废什么话?让你进去了吗?有你什么事儿?”毕家乐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,“叫你站着就在这儿站着,打扰了陛下和侍君,八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知道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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